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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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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天由一場又一場暴雨連接而成。

洶湧的潮, 將精疲力盡的夢也澆透。

渡鴉麋集的黑暗叢林,植物擁攘滋長,一支箭從精靈手中脫身而去, 命中野獸沈重而炙熱的吐息。

往前一步是陷阱,退後一步無可轉圜。雨水的遮蔽, 消解了她正處於危險境地的事實。

而偽裝成人的野獸譎詐多端, 會在她悲憫低頭之時, 揭開人皮,將她一口吞掉。

轟隆——

噩夢消融, 時聞在雷霆中陡然驚醒, 心臟傳來鈍痛,發現自己正被緊緊攬在懷中。

偌大臥室裏, 薄荷味冷氣流淌, 霍決一身清涼水汽,側躺於她身後。

距離上次爆發沖突, 已經過去兩日。

表面風平浪靜、實則岌岌可危的兩日。

霍決刻意避開碰面,白天幾乎不見蹤影,但等她睡下, 又會悄無聲息到她身邊。

時聞睡眼惺忪, 怔怔然看向搭在腰間那只手。

許是發覺她醒了, 霍決忽然抱她抱得很緊,仿佛要將骨骼的尖硬, 刺入血肉的柔軟。

她太瘦了。胃口差,嘴又挑剔。好不容易叫他在身邊養出些肉來,這段時間又忽地清減下去。

“我們去挪威過生日, 好不好。”霍決無端開口,語氣很輕, 包含某種低姿態的哄騙,“像上次那樣,去吃特羅姆瑟那家餐廳,去看北極熊,你會開心。”

時聞懨懨拒絕,“把護照和手機還我。”

“你覺得亞港無聊,我們可以多在外面轉轉。”霍決置若罔聞,幹燥的唇在她肩上擦吻著,“去瀨戶內海住幾天怎麽樣?你說過想去逛那邊的美術館,等我把手頭的事情處理好,我們可以一個島一個島慢慢逛。”

“你打算一直這樣自說自話下去?”時聞半撐起身,望一眼窗外暴雨,又輕飄飄回頭乜他,“別回避問題。”

霍決左手落空。

那種無可無不可的輕松語調消失了,變成一種隱隱壓迫的沈。

“我不可能讓你走。”他說。

“我也不可能留下來。”時聞神情寡淡,聲線顯得冷清,“我不想恨你,霍決。你是騙過我。可你從前對我的好,不管是出自真心假意,我都切實得到過。我不想連同那些也一起毀掉。”

雨夜的幽暗滲入呼吸。

霍決還陷在絲被裏,深邃的眉弓在鼻側投下陰影。一雙黑沈沈的凜冽眸子由下而上,任由她居高臨下地壓制自己。

“你愛我最好。”他語氣吊詭地輕柔,“恨也不錯。我不在乎得到的是什麽,但不能什麽都得不到。”

那道目光似尖刺蜇傷,令時聞難以忍受,忍不住伸手擋他眼睛。

“怕我?”霍決沒有動,就勢吻她指骨,“現在才怕,是不是太晚了。”

時聞絨長睫毛闔著,“我看不懂你。”

“t我只是想讓你回心轉意。”霍決充滿技巧地示弱,露出自己展示性的軟肋。

“通過把我困住的方式?”時聞諷刺,“絕妙的主意。”

“我不想做令你不開心的事。”霍決避重就輕,“前提是你別再試圖離開。”

“你覺得可能嗎,在這一切發生以後?我們之間的信任已經坍塌了。”

“我不介意你騙我。”

“你當然不介意。一舉一動被掌控的是我,被蒙在鼓裏的是我,被架在臺上演獨角戲的也是我。你又何曾受到什麽損失。”

“你要走,這還不夠嗎。”霍決平靜垂眸。

時聞感覺可笑,為他的無恥與詭辯,“一枚偏離了計劃的棋子。留下來,你才更費心。”

“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作——”霍決皺眉,似是不願重覆她的論調,“我不想騙你,時聞。可你不會願意更早知道事實的。我沒有辦法說後悔,否則我們連這段時間都不會有。”

不知有意無意,他將話說得模糊。

時聞聽懂了。

但沒有被他假意的溫順打動。

“既然如此。”她將手抽回,“那你就該為自己的不後悔付出代價。”

四目相對。

緊接著,是漫長、無聲的對峙。

“外面雨這麽大。”霍決起身,鋒利的眉眼低垂,溫熱呼吸撲在她耳畔,“離開我,你要去哪裏。”

“我一個人也可以去瀨戶內海。”時聞說,“如果我想的話。”

“長大了。”霍決低低笑嘆,咬字極輕淺,又極清晰,“可我總還覺得,你還是那個和我一起去黑沙灘看日落的小女孩。”

空氣中有種叫人恍惚的清涼。

時聞被無以名狀的情緒裹挾住,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們的初遇。想起那個被獨自丟在異國他鄉、連中文都不會講幾句的小男孩。

心忽然塌了一塊,仿佛螞蟻在細細密密地嚙合。

“……別說這種沒有意義的話。”她垂下視線,“我已經做了決定。該你了。”

“是我之前的表述得不夠清楚嗎。”霍決定定看她,溫和又充滿惡意地道,“ bb,我不會讓你重新開始的。”

他右手托住她腮頰,習慣性揉了揉那枚眼下痣。

那是一只充滿力量感的手。骨節分明,指腹粗糙。用力的時候,仿佛什麽都能捏碎。

他的短發搭在額上,軟而淩亂,削弱了幾分眉眼的淩厲。如同一頭收斂銳意的獅子,蜷起了爪子,溫馴地滑下去,甘願扮演無害貓咪。

“我有無同你講過?其實每次見你走,我都驚你會蕩失路。”

[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?其實每一次看你離開,我都擔心你會迷路。]

絲緞裙質感微涼,被高挺的鼻梁輕輕蹭皺。霍決一寸一寸,嗅吻她身上青綠的苦橙葉氣息。

“喺度寫低我個名,好唔好啊?”

[ 在這裏寫我的名字,好不好?]

右腕那串白奇楠,生硬地抵住腰側。青年手心發燙,似灼燒的火舔過小腹。

“霍決的——

主人。玫瑰。阿芙羅狄忒。”

他語氣很輕,喉結很明顯地上下滾動,眼神直白而露骨,帶著某種壓抑的狂熱。

時聞心臟銳縮,宛若一團被揉皺的信紙,撇落作廢的千言萬語。軀殼因著這份熔巖般濃烈的侵略與占有,而不自覺微微顫抖。

霍決不緊不慢,嗓音隱含扭曲與渴望,“我會在同樣位置刺你的名字。”

他小臂青筋暴綻,單手脫掉身上短tee,露出精窄緊實的腰腹。灰色運動褲往下拽了拽,不容置疑地捉她的手來碰自己。

“時聞的——

小狗。食物。阿斯蒙蒂斯。”

他笑了笑,英俊又邪氣,如同匕首劃開冷光。俯身討吻時,又有種令人戰栗的虔誠與偏執。

“這樣,你就會永遠記得。”

時聞剎那驚懼,心臟血液泵送,猶如困住了一只雲雀。

霍決甫一開口,它就抖動翅膀,撲棱撲棱地橫沖直撞。尖硬的鳥喙劃開道道血痕,疼得鮮血淋漓,柔軟的翼羽又於事無補地撫過。

她被窒息感席卷,咬緊了唇,不敢開口,直覺開口就會哽咽。只能硬生生將臉偏開,拿一對單薄的蝴蝶骨背對著,不讓他得逞。

吻最終落在她不聽話的耳朵上。

這人輕慢慣了,詢問都只是出於表面的禮儀,而非真心。時聞毫不懷疑,他是真的有在彼此身上刻下印記的打算。

那下一步呢。

是要在手腳扣上鐐銬,逼迫她妥協?還是以謊言堆砌,再造一座自欺欺人的玻璃花園?

野獸的利爪落於面龐,無法形同撫慰。蟒蛇的腹鱗盤蜷於身,也不可視為擁抱。

她知道的。

明明知道。

情緒卻還是會因他一言一行而起伏。

霎時間內心惶惶。怕他,也怕自己。惟有逃避似的翻身下床,光腳踩在地毯上。

推開窗,鹹腥的風撇進來,鼓鼓吹起窗紗與她的長發。天與海相融,仿佛隨時要將萬物卷入潮濕的夜裏。

時聞心口脹痛,竭力平覆呼吸,眼底波光暗湧。

霍決沒有跟過去,隱沒在陰影裏,安安靜靜與她對望,“一句話都不願意同我講了。”

“……話不投機。”時聞暗暗掐住手心,盡量穩住聲線,“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,誰也理解不了誰,再沒什麽可談的了。”

“你覺得我有錯。”霍決眼神晦暗,似在遏制逼近的念頭,“我可以改,也可以等。我有耐心。我們可以跟以前一樣。”

“你憑什麽為我改?”時聞輕聲質問,“你就是那樣的人,沒必要偽飾。易地而處,我也不會為了你而改變。”

“我不需要你改變。”霍決淡淡道,“我需要你開心。”

“我們分開。”時聞聲音幾乎湮滅在雨裏,“我才會開心。”

霍決沈默片刻,臉上那種若無其事的、偽裝的溫和終於耗盡。

他面無表情坐直身體,重新恢覆了那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,瞳仁被一種峻厲而濃稠的情緒浸透。

“別一直踩我底線,bb。”

“‘於己有利時,則須愛人。’”時聞囈語般喃喃,“這還是你教會我的。我對你而言,已經不剩什麽價值。可替代性高,又有意見分歧,不值得繼續浪費時間。你現在一時意氣,但很快就會分清利弊的。”

“還有什麽高見?再多說幾句聽聽。”霍決面色沈鷙,嘲弄地扯了扯唇角,“你可真了解我。”

“或許你是覺得我不了解你。”時聞頓了頓,擡起帶有挑釁意味的眼睛,“但這麽多年,你應該很了解我才是。”

從小到大,時聞的性格就沒變過。

她心腸軟是真。一意孤行也是真。為人吃軟不吃硬,行事開弓沒有回頭箭。絕非放任創口化膿之人。

霍決知道的。

正是因為知道,所以才沒有辦法輕易放她離開。

他沒有說話,目光沈沈,像一尾捂不暖的蛇,綿柔又陰冷地游弋在她腳邊。

“我做不到既往不咎,也已經失去了對我們以後的想象。”

時聞心率跳快。像溺水的人。需要微微屏住呼吸,以此保持清醒。

“我是想體面地道別,或許這給了你可以修補的錯覺,可是——”

她擡眸。

定定註視他。

很輕、又無可挽回地搖了搖頭。

“算了吧,阿決。”

窗外。

暴雨豐沛。大海搖撼。夜晚浩大而晦暝,似要將整座城市困在原地。

此刻,有人無比需要日出。

*

時聞是在雨停的翌日走的。

霍決人在亞港,每逢舊歷初一,都要依規矩回去主宅陪霍耀權吃飯。

他早早出門,又特意在午後中途回來一趟,推開書房門時,時聞還戴著耳機在上網課。

他沒走近,輕輕叩了叩門,將卡布奇諾玫瑰嵌在門把上,好似從冷硬的金屬裏生出了花枝。

時聞擡頭與他對視幾秒,沒作任何反應,覆又垂眸,手裏無意識轉著一支電容筆。

霍決忍受著她的視若無睹,倚在門邊等待良久,直至列夫上樓提醒,才一言不發離開。

電容筆哢噠摔落。時聞沒有彎腰去撿,發了半晌呆,將臉埋進雙掌,深深吐出一口濁氣。她向來沒有他那種裝作若無其事的好本領。

門沒有關,不久後廚娘送鮮果拿破侖和果茶上來,又見女傭推著兩個行李箱經過走廊往樓下走。碳黑色是他的,鈦銀色是她的。

並非隨口說說,霍決當真訂了明早飛特羅姆瑟的航班,減去時差,正好能趕在她生日前夜落地挪威。

口頭性質的反對是無用而徒勞的,假裝平心靜氣的溝通亦不起作用。所以時聞連“t不”都沒說,表現得漠不關心。

不破不立。一條路走不通,便只能換另一條。

半小時後,她合上筆記本。抽出鋼筆,想了很久,還是沒能寫下一句話。玫瑰看了須臾,也沒有拿。

離開書房,窗外還是一片濕漉漉的灰,剛被連日暴雨沖刷過,光線都沒來得及變暖。

坐山朝海的半山別墅,地勢高,環境幽僻,安保嚴密。除去兩名傭人、一名司機,另有兩名保鏢,分別守於門口和監控室。列夫跟著霍決出門了,暫時不在。

這幾日每每走出這扇門,都會被恭恭敬敬地請回來。

明面可見的尚且如此,更遑論暗處未知的。

時聞揣著心思下樓,罕見地跟廚娘提要求,說晚上想吃章紅魚生和姜蔥砂鍋蟹。

她近來胃口一直不好,吃得少而消極。廚娘為此憂心好幾天,聽聞這話驚喜不已,忙不疊應好。

不過家中食材都是清晨由專人送上山,眼下沒有準備章紅和膏蟹。廚娘本想打電話讓人趕緊送來,但想想魚生搭配的檸檬草、炸芋絲等儲備都不夠,現在離晚餐時間尚早,倒不如自己親自下去挑,順便還能帶一尾她愛吃的海釣黃魚回來。

因是時聞難得提的需求,要另外采購的東西又多,廚娘格外上心,司機便也陪同一起下了山。

二人走後,時聞轉身上樓。

三樓書房的對面是主臥,與衣帽間相連,再往上,則是閣樓。霍決專門為她騰出這處空間,改作暗房,讓她可以有裕餘擺弄那些膠片。

時聞進衣帽間梭巡片刻,拉開收納飾品的抽屜,在一眾打火機之中,挑了一只純黑電光漆設計的都彭。

哢噠。

開蓋聲輕而脆。

火焰像被點燃的玫瑰。

她將打火機收好,緊攥於手,上樓轉進沖洗暗房。

暗房劃分幹濕區,一邊擺放顯影液與水槽,另一邊是晾曬架與放大器,中間一面電動升降實木桌,堆疊contact sheet等雜物。

時聞將門反鎖,打開桌腳的可移動滾輪,費力推動,牢牢堵住門口。

裝在夾盒裏的紙質底片袋被抽了出來,一疊又一疊,按日期放進金屬水槽。

裏面定格的,皆是這半年來,她視角裏的人與景。

抑或說,是這半年來,她與他共負一軛的記憶。

時聞覺得自己好似分裂成了兩個人。不舍與決絕,在不斷撕扯沖撞。明明已經反反覆覆下了決心,事到臨頭,還是會遲疑。

她閉了閉眼睛,像是在抵禦什麽,往前一步,劃開打火機。

火的倒刺向上侵蝕。

烈焰狂曳,在金屬水槽裏燃燒卷曲,將幀幀底片與記憶燒成黑灰。

沒有時間可供停留,煙霧報警器很快就會有反應,別墅裏所有人都會第一時間趕到這裏來。

時聞扔掉打火機,拉好遮光簾,偽裝成暗房密閉的假象,迅速從落地窗攀出去。

維多利亞風格的建築,屋外多有欄桿圍繞的走廊與陽臺,且板塊錯落有致。樓梯監控攝像頭又皆是朝外。這很大程度上給予了時聞緩沖與幫助。

她按著排演的計劃,特意不從正下方的書房走,小心翼翼沿著墻體繞到另一側,順利跳到主臥的露臺。

前後不過兩三分鐘,煙霧報警器立時發出刺耳的警報聲。

時聞藏在蔥蔥郁郁的綠植後面,聽著樓上樓下嘈雜的腳步與驚呼。

有人在大力拍撞暗房的門,急促喚她名字。未果,即刻又有人當機立斷趕往書房去,準備從書房往上破窗而入。

時聞抓住時機,拋下在欄桿隱蔽處早早綁好的攀巖繩,薄襯衫脫了纏在手上,抓緊繩索,盡量踩著借力點,小心而快速地往下降。

高度緊張的狀態下,高負荷運動令人手腳發麻。與她落到地面的同一時間,樓上幾位保鏢也發現了暗房裏空無一人的把戲。

時聞的腳崴了一下,但片刻不敢耽擱,忍痛快步從游泳池那側進入地下車庫。

尺寸巨大的野獸派風格油畫下,是擺放車鑰匙的黑胡桃木鬥櫃。時聞胡亂抓起其中一把,一邊按解鎖,一邊砸開墻上的門禁按鈕。

車庫的自動門應聲卷起。

匆匆忙忙鉆進駕駛座,剛關上門,就瞥見了保鏢追來的身影。

卷簾門升起大半,其中一人往她車的方向跑,另一人反應迅速按了門禁制停鍵。電動門滴滴作響,停頓一秒,又開始往下落。

時聞心臟突突跳,咬牙猛踩油門,直接卡著高度飆了出去。

不必看後視鏡,也知道後面會有車追來。

這車有實時定位,被截停是遲早的事,她沒法一直開。惟有打個時間差,盡快往人多的地方中轉。

她身上沒錢沒證件也沒手機,不敢走高速,又怕夜間碰上路障和交警。所幸事前規劃的路線沒出問題,一路彎彎繞繞,壓著限速風馳電掣駛入了CBD商圈。

她將車隨意泊在某間大型購物中心的停車場,車鑰匙丟進垃圾桶,低頭垂眸,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
這座購物中心是亞港地標性建築,人流量巨大,光是供消費者出入的門口就有兩位數。短時間內,想要找人,有如大海撈針。

通過空中走廊從東到西,再從地下隧道穿到另一棟商務寫字樓。時聞調整神情,走進一家連鎖咖啡店,聲稱自己手機被偷了,問收銀臺的服務員小姐姐,可否借一下電話讓她通知朋友。

她相貌好,氣質不俗,身上穿戴皆是奢品。這麽溫聲細語地請人幫忙,舉手之勞,別人很難不答應。

她微笑謝過,撥通一串熟記於心的號碼。

第一遍。回鈴聲響完。沒有人接。

她耐心撥去第二遍。

還是沒有人接。

思忖片刻,她撥了另外一個號碼。

半小時後,寫字樓最僻靜的負一樓西南角,有人叩響了公共母嬰室的門。

時聞打開門鎖,關皓然跑得微微氣喘,依言帶來遮掩的帽子與外套,面露焦急地站在外面。

“阿赟他——”關皓然喘勻氣,將手機遞過去,含糊解釋,“他暫時脫不開身。這個備用手機是我拿著。我這幾日正好在亞港,他事先交代過我的。”

時聞與關皓然點頭之交,算不上熟。但霍赟信他。她此刻也只能交付信任。

她低低道了句謝,並不多話,裹緊外套,埋頭跟在身後。

關皓然也並未好奇探聽什麽。

他親自開車,走跨海大橋,猶如一封潦草寫就地址的郵件,越過庸碌行人與擁擠車流,倉促抵達另一座城市。

出乎意料的是,他將時聞安置在鳳凰山下的一處住宅小區。

“酒店不安全。這是家姊名下房產,繞一道關系,追查起來比較困難。她在加州幾乎不回來,但東西都是準備齊全了的,你可以放心住。如果缺什麽,一定隨時同我講,不要怕麻煩。”

“多謝。”時聞已經十分感激,“我不會叨擾太久的。”

關皓然略有遲疑,告訴她:“阿赟或許要過幾日才能聯系你。”

“是不是出什麽事了?”時聞直覺不安,忍不住追問,擔心與霍決有關。

“不,不是。”關皓然見她緊張,自覺失言,急忙擺手寬慰,“是我語氣嚴重了。他沒事。只是和珺姨鬧了矛盾,這幾天一直被勒令待在外公家反省。個中細節,我也了解不多,就不胡說了。但你放心,他真的沒事。我待會兒上門拜訪,試試能不能見到他人,讓他盡快給你回個電話。”

時聞其實並不放心,但也只能應好,今日不知第幾次向他道謝。

關皓然為人妥帖,為免她與自己獨處不自在,簡單帶著認了遍屋內布局,就暫且先離去了。

短短幾小時,翻天覆地。

時聞關上門,忽地卸下那股勁兒,才後知後覺感到四肢酸軟,左邊腳踝隱痛,渾身力氣像被抽凈了,只餘空的軀殼。

連續幾日難眠,昨夜整夜亦沒闔眼。極致的負荷之後,是極致的疲憊。

她沒有找進臥室,甚至沒有心思洗漱,就這樣和衣蜷在沙發上,毫無安全感地攥緊手機睡著了。

再醒來,天灰蒙蒙的,分不清究竟是夤夜還是拂曉時分。

腳踝的不適,被草藥般辛辣的涼意緩解。

身上披著一件男士外套。

茶幾上打開一個醫藥箱。

霍赟不知什麽時候來了,正拿著止痛噴劑,動作輕柔地幫她處理扭傷。

他的皮膚冰涼,時聞眼神閃爍,下意識躲了躲。

“吵醒你了?”

與上次見面時沒有多少區別,霍赟仍是蒼白瘦削,俊逸澹然。

“應該沒傷到骨頭t。”他不動聲色松開手,沒再碰她,“本來想等你醒了再處理。但你睡太久了,怕再遲,會腫得更厲害。”

她睡了多久?

時聞茫然點亮手機屏幕。上面三個未接來電。時間顯示00:08。

至於日期,從十九到二十,居然無端端跳過了一個數字。

“生日快樂。”霍赟輕聲祝她。

時聞楞了楞。沒能接這一句。靜了半晌,搖了搖頭,抿出一個難看的笑。

她昏睡一日一夜,渴得厲害,難得也餓。等她簡單換洗後,霍赟洗凈手,將事先準備好的餐食端過來,由她沒規沒矩地,就著茶幾坐在地毯上吃。

藍紫色閃電撕裂夜空,彎彎曲曲指向大地。

屋內隔音太好,聽不見多少聲音。

時聞披著微濕長發,對待食物心不在焉,怔怔望著窗外,“又下雨了。”

“停過一回。”像是知道她難以承受自己的註視。霍赟沒有看她,也一同望向這場雨,淡淡應道,“入了夜,又重新下了起來。”

“馬上就是臺風季了。”時聞有些出神。

雲城近海,夏秋季節深受臺風影響,讀書時常常因此停課。學校湖水漫溢而上,在人行道走著走著,都能不期而遇撈起幾尾魚。

據時鶴林說,時聞就是當年第一次臺風登陸時出生的。折磨了媽媽九個月之久的小月亮,滿懷父母的愛與期盼,攜狂風驟雨而來。

巧的是,自有記憶以來,每年她生日都是這樣的天氣。

生日當然開心。

她被捧在手心長大,誰舍得讓她生日過得不開心。

只是年覆一年。媽媽走了。阿爸也離開。獨留她一人,又令她難免討厭起這種風雨來。

好在今年以後,大概再見不到臺風登陸了。

霍赟定定站在那兒,安靜地聽,沒有說話。夜的沈斂潛移默化地感染著他們。

過了不知多久,時聞終於提起勇氣回眸。

“對不起。”她鄭重低聲,為正在發生、以及即將發生的事而道歉,“是我連累你。”

兩人視線匯聚短短一瞬。

霍赟是先避開的那一個。

“不必感到負擔,聞聞。”他神情平靜,幾近置身事外地陳述事實,“就算沒有這件事發生,他也不缺歸咎於我的立場。”

“無論如何,我都接受。”

他頓了頓,言語更沈地墜下去,“我也不能為你做更多了。”

霍赟身上有種混合寥落與堅韌的氣質。

仿佛深不見底的古井。不卑不亢,無波無瀾。始終靜止不動。平淡地任由周遭的一切發生。

而時聞的存在,則像一枚果實投進去,無端惹起漣漪。

她掀了掀唇,欲言又止,不知道說什麽才能撫平褶皺。

她知道霍赟對自己好,也知道他不言明的心意。卻又給不出任何回應,還要卑劣地利用他打破僵局。

撇去父輩種種恩怨,獨獨對他本身,時聞於心有愧。

說不出其他話,她只能於事無補地,又低低重覆了一遍“對不起”。

夏季晝日漫長,夜晚緊迫。清醒的意志像植物的枝葉延伸,無限吞吐充盈的水汽。

在攝入必要的食物與水分之後,時聞簡單收拾,長發來不及吹幹,就上了霍赟的車。

其實並不趕時間。

因為他們並沒有真正的目的地。

霍決找到他們是遲早的問題。快則幾小時,再慢也不會超過今日。

時聞不會不切實際地以為,僥幸逃離雀籠一次,就等同永遠掙脫了霍決的掌控。

不徹底擊穿他的底線、顛覆他的認知,霍決絕不會放手。

人身上的某些特質是永遠不會變的。

無論表面偽飾得再好,惡的傾向也無法完全遮覆。

時聞不確定面具底下,真正的霍決到底喜歡什麽,眷戀什麽。

唯一可以確定的是,他一如既往地憎恨什麽。

就像小時候被丟下那樣。

——他無法容忍背叛與拋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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